ONE

玛丽雅姆

‘Ferona’ 01

葬礼 我的伤疤




    我记得那天开始,母亲就疯了。

    他们是这样说的。穿着黑色西服捧着白花,一脸悲伤地走进家门,眉头紧锁,或低头捂嘴。母亲坐在自己的米黄沙发上,摇晃着红眼眶听他们安慰。


    那时候我五岁,多了一条全黑的连衣裙,那是母亲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。沉浸在这欣喜中,他们路过摸我的头,蹲下来满眼同情怜惜地看着我。看过好几双满盛遗憾,失望,悲痛的眼睛。我想我那时不能够想到这些词代表着什么。

    母亲给我看了许多书,很多人都说我聪敏过人,小小年纪就能记这么多词,但其实我并不理解那些词的意思。所以我笑,对着他们满脸的苍白,露出不整齐的牙齿,我笑。


    他们把花放在桌子上,我好几次想要去偷来。母亲会斥责我,她每次抓到我都一脸不可置信。


    “那是你父亲的花!”


  自从父亲的死讯传来,要母亲主持葬礼操办,她就没有安宁过。


  尽管她尝试用平静的神态和得体的举止,来伪装自己已经成为一个寡妇,和失去丈夫的悲痛欲绝。

我没见过她睡觉,没见过她养花,她之前精心栽培的盆栽被弃置一边,她从前一大早便会起来给它们浇水,正午按品种拿去晒太阳,夜里也要最后再看多几眼,用眼神道过晚安。

现在好似花鸟市场买到眼珠被同类吃去的丑陋金鱼一般,放着由它们自生自灭。

我也这才发现,原来它们是这么矜贵娇气,没有母亲的照料竟不过一天半就统统无精打采,晚些时候相继死去。


  她做饭时,还是会在父亲提早下班的星期五,做一桌子他最爱的菜,烤上一块鲜美的昂贵鳕鱼,然后她在靠近父亲书房的柜子里拿出葡萄酒时突然呆愣,停下手上的活计,双眼迷茫地看向紧锁的房门,餐桌上的饕餮盛宴。


  她把父亲的衣物仔细洗净熨好后,才发现已经不需要这样做了。但是还是将东西折好放进柜子,那一瞬间,我能看到她双手紧紧抓住刚刚整理好的素色衬衫,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用力,直到指节都泛白青筋突起,然后张大嘴无声地痛哭咆哮。因为那个柜子尽是她丈夫,她爱人的味道。她可能也突然想到,不仅是衣物,更是遗物了。


  

 


  直到她抓到我在房间里藏满白花开怀大笑,一个大大的奠字被我撕得四分五裂,如同它本身意思那样毫无生气地散落在地。


  她不敢设想,是自己的女儿,自己和丈夫的女儿,一夜之间让所有祭奠的花圈,放在灵台上的白菊,都全部消失不见,干净利落到现场连一片遗落幸存的花瓣都没有。


  最重要的是,本该慈眉善目的遗像被划得触目惊心,破裂的纸张像下一秒就要渗出鲜红的血来。瘆人惊悚。


    可能在母亲眼里,已然是这般皮开肉绽,鲜血淋漓的样子。因为她摇着头后退,一连撞上好几张桌子的桌角,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。我走出房门,站在她面前,似乎看不见她的恐慌和盛怒。手里像抓牲畜般扼住鲜花的脖颈,直到它们根茎和花瓣分离,流出乳白色的浑浊汁液。她将近于颤抖的摇头,她活在噩梦里,她肯定这样觉得。


  只见她黑色手套不知何时跌落,我匆匆弯腰将它捡起,捧着交还给母亲,却被她一巴掌扇倒在地。



    “你知道你父亲多爱你吗?他为了你把老家的宅子卖掉,换一辆让你风光的车和一整盒昂贵珠宝,他为了你跟自己的亲大哥断尽联系恶言相对,只因为你是女孩!!”



  我还是只是睁大了眼睛看她。唇齿轻轻张合间碰触出一个答案:


  “不知道。”


  

  她一把拿过一旁柜子上的白色瓷花瓶,不顾往日辛苦塑造的一切优雅形象,声嘶力竭地对我吼叫。四十年终于真正地做个泼妇,瞪大充满血丝浑浊的双眼,眉头紧皱成三道深深的刀疤。


  “你怎么能这样?你怎么能这样?你怎么能这样?你怎么能这样?你怎么能你怎么能你怎么能......”


  

    她不停的重复拼命地重复,失了神志般在愤恨和悔恨中迷茫。紧紧地盯着她,我发现她的眼球像在制作中不幸混入了孕妇呕吐物的玻璃珠,暗淡肮脏的不规则黄色色斑在里面不断发酵。


  她手臂高高抬起,像我之前读过的儿童画本,小老鼠将麻绳缠绕在树枝上,吊起几块裹上厚厚奶油的铅块惊喜蛋糕。

她手臂就像被绑了麻绳,紧握的漂亮瓷器就像那块蛋糕。

她举起那个特地拜托商人从海外带回来的贵重物件,遮住了我观察她眼球的视线。


等猫闻着蛋糕的香气前来,小老鼠就会突然撒开拉着绳子的手...




  直到猫被蛋糕砸得脑浆溅出,四肢内脏和奶油甜腻地永永远远在一起。


  我只听到了沉重的敲击声,黏糊的血肉声,以及没完没了回旋不散的耳鸣。

我抬起来不及感到钝痛的头,她眼中的瞳孔震颤,随后惊声尖叫,花瓶在一旁滑落在地,伴着刺目的血液应声碎裂,七零八落。

直到滚烫鲜血从前额缓缓滑落,一丝丝挂在我的睫毛上,才有局外人急忙跑过来被这丑陋残局吓到,蹲下来查看我血肉模糊的脑袋,一脸惊吓地拽起我的胳膊赶忙要往医院去。


  我回头看母亲,她的丝绸礼服黑得深沉,有种让人痴迷的永恒,像我梦里常客般的无边夜晚。

她重重跪在碎片上,发出的巨响到现在仍然清晰,震耳欲聋。

陶瓷碎片扎进膝盖,扎破礼服,她深深的弯下腰,不知是因为骨肉剧痛而颤抖,还是因为绝望孤独而恐惧。

像一朵用开水活活浇死的黑鸢尾。


  眼看着她的裙摆流淌一地,作一滩腐坏尸水。


  她应该是死了。

      这是我在失去意识前想的最后一句话。


  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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